《瞭望》文章:“黑训练营”命案追责
“黑培训”屡禁不止呼唤政府监管,“网瘾”的根本治疗则有待家庭和社会机能的逐步健全
紧闭的大门,狭小的宿舍,密不透光的禁闭室,楼层内密布的铁丝网——一眼望去,很难把位于广州番禺区石楼镇的这所建筑和“学校”两个字联系在一起。然而,就是在这座看上去更像是监狱的危楼里,一家打着“拯救问题青少年”旗号的所谓的“学校”——番禺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度过了它在当地“办学”的最后时光。
这家多次被禁又多次重开的“服务部”搬离广州后,又和广西电子技工学校合办起了“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今年8月初,15岁的广西学生邓森山在参加这个训练营后不到一天就意外身亡,警方确认系被殴打致死,南宁相关部门依法取缔了该训练营,并对这个机构的13名嫌疑人刑事拘留。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追踪调查中发现,早在广州“办学”期间,这家“拯救训练营”就已涉嫌在所谓军事化管理、封闭式教育的旗号下殴打、体罚和虐待未成年人而被多次举报、查禁。然而,在两年内盈利过千万元的暴利驱动下,靠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流动办学模式”和疯狂虚假的电视广告宣传,再加上主管部门严重的监管缺位甚至是“监管空白”,本应在法规严禁下销声匿迹的“黑训练营”屡屡“起死回生”,直至酿成惨案。
“训练营”成了鬼门关
8月上旬的一天,本刊记者在广东东莞市长安镇的一家工厂内,见到了18岁的刘力启。去年5月26日,为了戒除网瘾,他的父亲刘庭州花费了13000元,将他送进了位于广州番禺的“起航拯救训练营”。
“当时电视上的广告做了一年多,我还打了电视台的电话,电视台让我直接联系训练营。当时训练营还专门来了一辆车接孩子,车身上喷涂的全是那家电视台的广告字样,我记得很清楚”,刘庭州说。
然而,仅仅三天之后的5月29日晚,一份广州市番禺区人民医院的“病危通知书”就送到了刘庭州的手中。刘力启当晚因“急性肾功能衰竭、败血症”被送进了急救室,经过紧急抢救才脱离生命危险。
“送孩子去医院的就是训练营的老师。我当时十分困惑,孩子进营地是为了戒除网瘾,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怎么两天不到就会搞成病危了?”刘庭州说,“后来我到医院一看,孩子全身都是肿的,明显是被殴打的。”
刘力启向记者回忆说,从一进校门起,他就被几个辅导员搜身,拿去了身上仅有的一串钥匙和一个U盘,并被警告在校期间不准和外界、家里联系。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就被带入一个密不透光的禁闭室内“站军姿”。
“辅导员说站不好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当时已有四五个孩子站在里面了,最小的也就10岁左右”,刘力启说,当天晚上,他和在禁闭室里的孩子们分别睡在几个仅有两三平方米的小格子里,没有被褥和枕头,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二天我没吃任何东西继续站军姿,辅导员说要站满三天,还要去篮球场跑50圈。我实在跑不下来,就和他们争执起来”,刘力启说,“三个辅导员见我不服从管理便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还用塑胶棒抽我。之后我晕了过去,他们把我拖到自来水管旁,用水把我冲醒,然后继续打我,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在2008年5月31日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的疾病证明书上,本刊记者看到了这样的诊断证明:病人刘力启“急性病容,全身皮肤可见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臀部可见大面积皮下瘀斑……经诊断,患有急性肾衰竭,急性胰腺炎,软组织挫伤,慢性血肿”。
“这哪是训练营,这是虐待孩子的地方。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把本来健康活泼的孩子送进了虎口”,刘庭州说。
为何取缔后死灰复燃
广西的邓森山和广东的刘力启并不是“起航拯救训练营”仅有的受害人。番禺卫生部门有关人员告诉本刊记者,该训练营曾发生过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受到卫生部门的查处。记者在广州市工商局番禺分局了解到,该机构曾因“教育方法不正规”,多次遭到家长举报和投诉而被取缔。
据了解,开办训练营的广州番禺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2007年11月15日在广州市工商局番禺分局注册,注册资金5万元,经营范围是体育活动策划和体能训练场所的管理服务,与其所从事的心理辅导业务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广州市工商局番禺分局副局长谭燕文说,2008年7月,工商部门就因“起航”违规办学,联合镇上有关单位取缔了这个机构。“今年4月我们决定吊销其执照,因为该企业已连续两年没有年检,但因企业搬走了,没有找到。”
在“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出事后,本刊记者调查发现,被番禺区教育局取缔的“起航”仍在招生,地址是广州市南沙区黄阁镇东里村麒龙东路47号,与广州市浩今职业技术中学地址一致。招生的合同书上盖有“起航”开办单位“广州番禺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的印章。
南沙区委宣传部一份《关于查处“起航拯救训练营”的情况说明》称,今年5月6日,南沙区教育局接到黄阁镇教文体中心反映,原在番禺区办学的由广州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负责组织的“起航拯救训练营”在黄阁镇内的广州市浩今职业技术中学开展训练活动,据反映,该“训练营”是无证办学单位。
5月7日上午,南沙区教育局、黄阁镇政府有关部门联合查处了“起航拯救训练营”的违规办学行为。经查,广州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没有办理登记注册手续,没有办学许可证,属于非法办学。广州市浩今职业技术中学当即终止与该“训练营”的合作,清退所有人员。
7月下旬,南沙区教育局得知浩今职中再次举办类似培训活动,立即会同黄阁镇教文体中心召见该校校长进行询问,该校负责人解释,这次学校举办培训活动,招收的学生大部分虽是原“起航拯救训练营”的学生(人数在100人左右),但培训内容是以心理健康辅导和行为矫正为主。这名负责人还表示,“我学校是可以根据办学需要自行设定培训项目的”。但他同时也承认,举办该培训项目没有向市教育局报告,也未办理备案手续。
8月9日下午,记者调查发现,位于南沙黄阁浩今中学的“起航”训练营并未被取缔。在训练营里,有孩子在白纸板上写下“SOS”和“打人”字样向窗外挥舞,也有孩子将求救信息写在衣服上向外展示,但多被教官制止。
对此,南沙区委宣传部表示,南沙区政府已认定浩今职中举办该训练营违规,区教育局将取缔训练营项目,区工商局吊销浩今职中营业执照。
各式“黑培训”亟待监管
据研究人员估算,我国目前有上千万青少年存在不同程度的“网瘾”现象,与之相随的是鱼龙混杂的网瘾戒除机构不断涌现。而青少年心理培训市场的监管缺失,导致一部分缺乏专业背景,甚至违反国家有关法规的“黑培训”屡禁不止。
2007年起曾在广州“起航”工作的张强(化名)告诉本刊记者,广州“起航”在食物中毒发生后,包括卫生在内的多个部门都曾到企业来检查,但“因为情况不是十分严重,政府部门也就没有深究”。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起航”这类所谓的“戒瘾培训机构”究竟该归谁管,成了各个政府部门之间的一笔糊涂账。
广州市工商局番禺分局副局长谭燕文认为,“我们局曾联合公安等部门以超出经营范围为由取缔了‘起航’,但教育部门才是主管部门,我们只能在职权范围内对这种机构进行处理。”
在南宁起航事件发生后,广西教育厅思想政治工作处处长李清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教育部门与此事“并无太大关系”,教育部门主要负责学历教育机构的审批,“社会类培训机构”应由劳动部门审批,以公司形式出现的教育培训机构则应由工商部门审批。
而南宁市工商局有关负责人则认为,社会力量办学应由教育部门办理相应许可证,若主办者想以企业形式获得批准,工商部门将根据申请类型和经营范围对其进行审查,涉及相关专业技术内容的还需要预先到相关专业部门办理前置审批手续后才能给予核准。
在戒除网瘾专家、华中师范大学素质教育研究中心主任陶宏开看来,“目前任何人都可进入戒除网瘾这个行业,缺乏相应的行业标准,急需相关的主管部门对这些机构加以审查、监管和规范。”
广东省青少年研究中心主任曾锦华认为,在我国一些发达地区,已出现了一批打着所谓“治疗”、“教育”旗号的培训机构。对于这类机构的资质认定、工作人员审核特别是工作模式的鉴别,存在着较多的法律漏洞和空白,而相关活动又跨领域、跨部门、跨行业,有着很多危险环节和不确定因素,应引起教育、卫生、工商、公安等部门的高度警惕和重视,尽快出台严格的监管规定加以规范。
追索“网瘾”背后的成因
北京军区总医院医生、中国青少年心理成长基地负责人陶然在对网瘾患者进行样本统计后发现,大部分成瘾的青少年都存在挑战权威、不服家长管教的倾向。他认为,网瘾属于一种广义的精神疾病,除了上网时间长的特征之外,还影响到人的正常社会功能,常见表现包括青少年厌学、辍学、缺乏良好的人际关系等。
中科院心理所心理咨询与治疗中心主任高文斌博士在研究中发现,当代中国青少年在成长中存在不同程度上的缺失,如家庭功能的缺失、学校教育中游戏的缺失、同伴的缺失,而在网络中有游戏、有同伴交往,又能获得成就感,正好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缺失。
在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副教授周孝正看来,网瘾不能简单依靠医疗手段来解决,还需结合家庭亲情的弥补,社会价值教化的提升。“‘网瘾’是社会病”,他认为,网瘾真正的诱因是社会核心价值的缺失,以及一些被标榜的价值本身出现偏差。
中国青少年网络协会秘书长郝向宏认为,治疗网瘾不能仅依赖网瘾戒治机构,还应动员全社会的力量。在可能的条件下,国家公共财政也应加大对青少年网瘾救治的投入。
“没有治疗网瘾的特效药”,周孝正认为,从根本上说,还需完善家庭的教化机能,加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沟通,以及社会整体价值观的培育。